“《长歌行》珍惜光阴,悠然深远,她就会变得平静;《木兰辞》征战沙场,惊心动魄,她就会变得亢奋。”
“那熠熠会不会——”连凯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。
“不用怕!”周逸飞大着胆子出声,以榜一大哥的名誉发誓,“这首曲子是我亲自改编的,熠熠再投入,也快要转音了!”
果然,他话音未落,舞台传来的琵琶音随钢琴旋律变换。
十年征战转瞬即逝,木兰安然凯旋。
又是温暖团圆的声音响起,屏幕上激动的绿色峰波缓缓平复……
后台幽幽呼吸,仿佛集体松了一口气。
片刻,大功臣周逸飞的后颈就被逮在了无情小叔的指尖。
“你亲自改编的?”厉劲秋一字一顿,大有小崽子你皮痒想挨打了的语气。
周逸飞嘿嘿嘿的笑:“我们一起改编的,小叔、钟哥和我一起改编的。”
后台众人的气氛,在木兰归家、团圆喜庆之中变得轻松愉快。
于美玲换好了优雅的晚礼服,妆发精致完美,神色却略显忧愁。
“累到了?”连凯低声问道。
于美玲摇了摇头,“我只是担心熠熠,待会的演奏,她要累一些。”
“可是她快乐。”连凯笑着安慰妻子,“只要她快乐,她的心脏就不会出事。”
舞台上的《木兰辞》结束,连君安握着连生熠的小手,快乐的回到了后台。
妈妈与爸爸,会在熠熠换装的间隙,为听众带来钢琴与小提琴的二重奏。
熠熠有很多时间分享她的快乐,将漂亮襦裙换作羽毛蓬松的公主裙。
“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,就在《木兰辞》结束的尾声里。”
“哥哥带我下台的时候,我还听到了好多夸奖,他们说我可爱、说我天才,他们都喜欢我的乐曲!”
不是喜欢连家的表演不是喜欢钢琴的旋律。
是清清楚楚,喜欢那个可可爱爱的“熠熠”。
连生熠讲述着这些,屏幕上的绿色心脏跳跃出峰顶,跌落出峰谷,一串一串波段跌宕,远比她在台上更为起伏不定。
“熠熠,吃药。”
董思无情提醒她。
快乐的小朋友收敛了她肆无忌惮的笑容,腼腆又奇怪的捂住胸口。
“我太激动了吗?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痛呢?”
“你都自我麻痹了,怎么会觉得痛。”
连君安伸手就捏她的脸蛋,“不许那么激动,不然后面的小鹰协奏曲,我一个人弹。”
“不行不行。”连生熠委委屈屈伸手去推连君安,“那是我的小鹰。”
熠熠名字极长的《有鸟西南飞》,成为了连君安玩笑般的小鹰协奏曲。
兄妹俩笑笑闹闹,在父母钢琴小提琴合奏之中,完成了准备。
当熠熠重新登台,走向三角钢琴的时候,舞台的掌声已经热烈得能够掀翻音乐厅屋顶。
因为,于美玲和连凯的夫妻合奏再好,也不是他们想听的旋律。
他们的心思在二胡上,在琵琶上。
只不过是两首乐曲,他们已经学会去寻找他们的熠熠。
跳脱的拂弦,是快乐的熠熠。
慢揉的丝弦,是沉思的熠熠。
在来到这里之前,他们嘴巴里议论的名字是“于美玲”“连凯”“连君安”。
到了现在,他们脑海里只剩下了——
我的熠熠!
他们的熠熠站在灯光明亮的舞台,穿上了羽毛蓬松的雪白公主裙。
她拥有漆黑的眼睛,泛黄的发梢,苍白的嘴唇。
她不是白雪公主,却是真正的音乐公主。
因为,她坐到了于美玲的身边,在母亲抬手奏响旋律之后,伸出手来了一场美妙的四手联弹。
钢琴女王与钢琴公主奏响的音符,将舒伯特经典的《f小调幻想曲》演绎得温柔缱绻。
空灵的旋律就像是精灵的声音,在母女同心的弹奏之中,带来了诗意的鸟语花香。
二胡、琵琶、钢琴!
短短三首乐曲,就叫观众沉醉在了名为“熠熠”的音乐魔法之中。
本该属于西方乐器的主场,忽然因为小熠熠,变得不再明晰。
对在座的观众而言,不分什么西洋乐什么民族乐,而是熠熠的音乐,就是最好听的音乐!
他们很多人已经非常熟悉于美玲。
却还是第一次听到和女儿在一起,慈祥温柔的母亲弹奏乐曲。
熠熠头饰上的小羽毛,随着她的弹奏微微颤抖。
手指的钢琴也沉沉的低落。
隐藏在《f小调幻想曲》中的悲伤忧愁,在不安的三连音的衬托下,逐渐强烈。
那是对自由的渴望,对生活的向往,对命运的伤怀。
然而,这样的伤怀没有持续太久,于美玲惯常的跳音,直接带走了小熠熠的沉思。
仿佛母亲柔声安慰着悲伤的女儿,带着可爱的小精灵回到了属于她的大自然。
这可能是听众感受过最为温柔的于美玲。
她小心呵护着她的宝贝,不愿熠熠受到任何的伤害。
可小女孩稚嫩的手指,弹奏出一段极有爆发力的和弦,让于美玲的旋律措手不及。
那一刻,观众席忍不住传来轻轻欢呼。
他们在音乐中听到了固执强硬的抗争,熠熠弹奏的不是精灵,而是伟大可敬的人类——
普通、坚韧的人类,心中常怀痛苦挣扎,依然在琴键上发出了对命运不公的呐喊!
这是最好的舒伯特,最好的《f小调幻想曲》。
哪怕是应该严肃倾听的音乐会,他们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。
还没有哪一位音乐家,能在同一个舞台,不断变换演奏的乐器。
不是单纯的在民乐之间跳动,更不是局限于西洋乐的琴键、琴弦。
而是在所有键盘乐器、弦乐器里,随性拿起了一个工具,展示着她傲人的天赋。
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,让钢琴响彻了充沛的灵魂。
琴弦上的乐章不是什么单纯模仿,而是真正燃烧斗志的灵魂乐曲!
她是天才!
是被藏了起来,忽然光芒耀眼的天使!
每一个音符,都像是连生熠的翅膀,为她张开了逆风飞行的倚仗。
舞台下的听众只需要用耳朵去听,却觉得眼睛里充满了旋律,波荡起伏的音调满是抗争、满是挣扎。
满是一个诞生于世,感受到音乐美好的小姑娘从未屈服的呼啸。
一首《f小调幻想曲》,是熠熠的倾诉,是于美玲的折磨。
观众放声欢呼、热烈为天才鼓掌的时候,于美玲握住孩子温暖的手指,脚步急促。
刚刚走到帷幕之后,她就忍不住落泪。
“熠熠,有没有哪里难受,有没有哪里疼?”
于美玲的眼泪染花了妆容,她眼里却只有她的小熠熠。
“没、没有。”
可熠熠连回答都有些困难,呼吸急促又苍白,强忍着心脏的剧烈跳动,撒着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。
因为她的旋律
是如此的疼痛悲伤,她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,额头渗出了微微细汗。
她却依然坚强微弱的说道:“妈妈,我没事……”
她的掩饰无济于事,连君安跑过来就抱起了她。
“我没事的,哥哥,我没事。”
连生熠委屈的趴在连君安肩膀,声若蚊蚋,视线担忧的去看原地哭泣的于美玲。
是那首情绪充沛的四手联弹,让她倾尽了思绪。
对生活的热爱,对命运的控诉,令她感同身受的进入了舒伯特创作的经典,演奏出了真实的内心。
并不快乐,并不积极的心境,仅仅在钢琴旋律上透露了一点儿,就让于美玲泣不成声。
“不要继续了好不好,熠熠?”
于美玲坐在那里,旁边就是清晰的监控仪,比她的直觉更为敏锐的机器,留下了可怕的痕迹。
董思都变得严肃,强烈的赞同于美玲的观点。
不过是《f小调幻想曲》而已,熠熠的心脏就像疯了一样颤抖。
藏在乐曲里的不安与痛苦,成为了连生熠的不安与痛苦。
音乐家与乐曲共情是求之不得的天赋,在连生熠的身上,变成了可怕的催命符。
所有人都看着连生熠,仿佛她是一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。
连生熠听得到主持人上去暖场串词,帮他们争取时间。
音乐厅回荡着观众们的笑声,还有人在突兀的大喊“熠熠、熠熠”。
她舍不得离开,这是她能够争取的最后机会。
“可是妈妈,只剩下《有鸟西南飞,熠熠似苍鹰》了。”
连生熠苍白着一张小脸,可怜的祈求道,“我不会因为自己创作的乐曲太激动,你也听过我的小鹰协奏曲,它很温柔、很快乐,像一只跃过龙门的鱼,像一只翱翔天空的鲲鹏,自由自在,得偿所愿,没有一点儿悲伤。”
“真的吗,熠熠?”
于美玲产生了强烈的怀疑,她说:“你平时和我练习《f小调幻想曲》,也一直很快乐。”
如果不是因为连生熠快乐,她绝不会选择这首暗藏危机的四手联弹。
可在刚才,在舞台上,连生熠全情投入的演奏,陷入了舒伯特的低落悲痛,灵魂都在旋律中战栗。
她恨不得停下演奏,抱走她可怜的孩子。
但她是一个钢琴家,发生任何意外,她都必须完成那场可怕的演奏。
于美玲根本止不住流泪。
想起那首温馨的四手联弹,就会产生后怕——
如果她的熠熠就这样心脏骤停了怎么办?
那她这一生,都不会再碰可怕的钢琴。
“妈妈,真的。”连生熠可怜兮兮的哀求,“只剩下我的小鹰了,让我和哥哥弹完它吧。”
于美玲不敢相信她的女儿。
这是一个小骗子,一直在用笑容和快乐欺骗她的信任。
她张了张口,想说“不”,想让主持人就这样结束音乐会。
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因为她的熠熠是如此可爱的凝视她。
一双漆黑澄澈的眼睛,倒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,充满了这一生没有过的哀求和渴望。
她的小熠熠,已经是音乐家了。
没有音乐家希望自己的音乐会留下遗憾。
于美玲抬手,擦掉冰冷的泪水。
“不准演奏悲伤的旋律。”
她的声音严肃,每一个字都是来自母亲的命令——
“我只要发现你的心脏不对劲,我就上台打断你的表演。”
残酷无情,充满威胁,很不讲道理,还没有音乐家的原则。
“熠熠。”
于美玲带着哭腔,拥抱她可爱可怜的小女儿,“我不能没有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