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曹睿与四名阁臣商议之时,今日当值的散骑侍郎和逌从外轻声走入。
按照皇帝此前和他们四人的说法,凡是六部丶九卿丶将军及以上的官员请求陛见,必须即刻通禀。
西阁东阁的四人官体得当,即使听到后面有脚步声,都没有丝毫斜视。
和逌施了一礼:「启禀陛下,武卫将军许褚正在宫外候着,请见陛下。」
许褚?
满宠微微皱眉。
大军再有几日就要出行了,许褚这时不应在武卫军中丶忙着出征开拔之事吗?如何入了宫?
按照太和元年定下的制度,朝廷三公以下,六部尚书丶九卿丶诸刺史,以及中军偏将军以上之人,均可请求直接面见皇帝,列侯亦可。
以示言路畅通无阻,君臣互信而不生疑。
曹睿冲着和逌点头示意:「好,你去传许将军进来吧。」
和逌领命而去。
眼看书房内的四人注视着自己,曹睿笑道:「朕也不知许褚有何事找朕。不过正好你们都在,且听许褚如何说吧。」
片刻后,许褚走外缓步走进书房,躬身行了一礼,弯腰幅度之深可谓标准至极。
曹睿点头:「许将军今日有何事要与朕言?」
许褚沉默几瞬,拱手道:「禀陛下,如今已近年关,枢密院令武卫军数日后开拔。」
「臣当然愿意继续带兵丶继续为陛下丶为大魏效力。可进了冬季以来,臣的精力也渐渐不支,早年战场上受伤的肩膀丶手臂,今年疼痛格外难忍。」
说着说着,许褚长叹一声:「陛下,臣已老病,不堪朝廷驱使了。若臣忍着此事不上禀陛下,倘使哪一日臣真倒在了行军途中,那就是给朝廷添乱了。」
曹睿微微摇头,指着满宠身侧的位子说道:「许将军先入坐吧,与朕慢慢说。」
许褚虽然是来辞官的,言语依旧如同昔日一般利落:「臣遵旨。」
待许褚坐定之后,曹睿轻声问道:「许将军今日辞任的想法,是自己想出来的,还是有人教你如此的?」
许褚愣了一下,随后从实说道:「陛下,臣月初领命之后,心中一直纠结难定。眼看出兵日期临近,臣昨日去枢密院与王右监说了此事。」
王右监,王昶王文舒?
曹睿目视许褚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许褚左右看了一眼阁臣们,继续陈述道:「王右监听臣言后,建议臣自来请辞,免得耽误大魏军国重事。」
曹睿微微摇头:「这是王昶原话吗?朕不信他会如此冷漠。」
许褚尴尬一笑:「让臣请辞确是王右监说的,不过他的原话是让臣知进退而晓祸福,效力魏室三十馀年,莫要临末生事丶留下个不好的结果。现在荣休,反倒能安度晚年。」
曹睿哑然失笑:「王昶还真是这般直率。」
「许将军,卿既然要辞官养老,武卫军谁可继之?不妨向朕推荐一番。」
许褚摇了摇头:「陛下,臣既然要退,就万万再没有管事的道理。武卫军随臣日久,可臣心里分明。」
「朝廷愿意用谁,都不是臣能插嘴的,恕臣不能答陛下的话。」
曹睿叹道:「每每有老臣辞任,朕心中的确不忍。」
「历来臣子老病,武帝也好先帝也罢,从无吝啬官职封赏的。许将军乃是大魏虎侯,今日辞官休养,朕再为你加封百户封邑。」
「你长子许仪今年三十有二,在中军十年,也只做到了千石司马。朕现在擢升他为两千石校尉。」
许褚从座位上起身拜谢,发冠里花白的发丝清晰可见,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颤抖和感慨:「陛下隆恩,臣实在感怀于心。臣不能侍奉陛下,就让臣子继续在中军侍奉陛下吧。」
「臣实在……」
许褚乃是世之虎将,虽然年老,曹睿还是不愿见他如此神态:「许将军稍后再谢朕,朕还没说完。」
许褚抬头看向皇帝。
曹睿道:「许将军与朕乃是同县的乡人,愿在洛阳养老丶还是愿回谯县?你只管选一地,朕来为你置办房屋田产!」
许褚感慨的说道:「臣随武帝征战二十馀年,哪里还能回得去谯县呢?臣的亲族都在邺城,当年随臣一并投奔太祖的宗族子弟们,大半也都葬在了邺城。」
「若陛下悯臣,还望陛下准臣在邺城终老。」
曹睿点了点头,似乎并不意外:「邺城吗?」
「许将军且放心,朕会派人安排的。再过几日就是月底前的饮宴了,待朕前往许昌后,你也同时去邺城吧。」
「许将军虽辞官,但武卫之名伴随了你大半生,将军号就留着吧。若邺城有事,随时可以向朕上书。」
「知晓了吗?」
许褚点了点头,言语中似有些未尽的悲戚之意,但还是振作精神,告辞后离去。
看着许褚略显萧瑟迈步而出的身影,曹睿感慨道:「岁月最不饶人,诸卿,每到这种别离之时,你们都是怎麽想的?」
满宠第一个出言道:「陛下无需感伤,聚散离合本是世间常理。」
「以臣来看,大丈夫立于世间,无愧君王丶无愧己身,就足矣告慰平生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