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部的心力,尊严和体面早已成为无力承受之物。
饥馁和伤病伴随着贫穷而来,邋遢、懒惰和绝望的麻木则接踵而至。大多数人家的院落都破败而杂乱,屋里肮脏阴暗,散发着难闻的霉味。他们自是感激韶音一众的到来,嘴里不住地称颂李将军的恩德,可生存的苦难已经磨灭了他们眼中的光彩,他们看人的眼神是木讷的,笑容里也透着化不开的苦。
韶音心里默默算着,京口有多少人,徐州有多少人,整个大晋、整个天下又有多少人,每户人家每年要六千钱,拢共得需要多少钱,以整个谢家之力,若散尽家财,能供养得起多少户人家,能使几个婴孩活命,能养上他们几年。
具象而不尽的苦难令人绝望。
温嫂温言安慰她,“夫人心善,看不得这些,像我们这些人,看多了也就习惯了。李将军仁厚,这些人才能勉强活命,若是在别部他们失了家中的顶梁柱,又没有别的进项,就算没病没灾,饿也是要饿死的。人太多帮不过来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”
韶音叹了口气,迈步进了一户张晒渔网的人家,方才转过墙角,迎面便被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撞了个正着。
那影子抬起脸来,活脱脱就是个脱了水的豹儿,生慌慌的黑眼珠,皲裂的黄脸蛋,被鼻涕腌得发红的人中,拽着洁白裙摆的油黑小手,正是韶音最讨厌的小孩模样。
第44章
这小孩一头撞在韶音的腿上,仰着张不甚讨喜的小脸呆呆地看了韶音一会儿,撒了手就往回跑,边跑边大声叫道:“阿母!”
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闻声疾走出来,“阿母在呢,雉奴怎么了”
叫稚奴的孩子牵住她的衣角,指着韶音大声道:“新妇来了!码头上瞪人的新妇!”
韶音哑然失笑,原来他便是迎亲那日被吓哭的小孩,怪不得看着有几分眼熟,倒还真是有些缘分。
妇人看向韶音,眸中划过一瞬的惊色,待看到了她身后的温嫂,面上顿时现出几分亲热来,“原来是温家阿嫂和几位夫人过来了”,说着牵着孩子走上前来,到韶音跟前跪下行礼,“民妇胡氏见过李夫人孩子小不懂事一时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。”
一个头磕在地上,头顶包着的蓝帕子洗得发白,脑后髻上露出一截光溜溜的木簪。肩膀上对称缀了两块补丁,针脚细密,只是缝合处又添了新的磨损,看着过不了几日又要摞上一块新的补丁了。伏在地上的双手粗糙黑黄,指甲修得虽短,其中亦有黑泥。
日日做苦活之人是没办法时刻保持双手白嫩干净的,这妇人如此,已经是个极勤快利落之人了。韶音虽不喜欢她那孩子,对她却观感甚佳,因便笑着说无妨,亲手将她扶起。
温嫂为韶音介绍,“阿胡的丈夫原是军中一位伍长,前年打长生道战死的,撇下这么一对孤儿寡母。她娘家不在京口,如今早零落四散没了往来,夫家也没人帮衬,家里日常就全靠她一个人撑着。她是个要强的性子,一个人赁了两亩水田种不说,农闲时还去江边打渔,之后到再运到镇上贩卖。”
说到这里,温嫂语气里透出一股相惜之意,“夫人有所不知,打渔可是个力气活,每天寅正不到就得起来,一个人到江边下饵、铺网、收网,之后还得自己挑着到集市上卖,这一套下来,寻常男子都招架不住,她一个瘦伶伶的妇人却每日不落,实不容易!就因为这个,这附近的人都管她叫拼命胡娘!”
韶音微笑与胡氏点头。之前在外头就已经看出她家齐整,旁人家门口的阴沟都流淌着潲水,里面堆着腐皮烂叶,沤得臭不可闻,引了一大群绿油油的苍蝇嗡嗡乱飞。这家却通得干净,院子也拾掇得整齐,屋中虽是家徒四壁,仅有的几样摆设却无不擦得锃亮。
窗前土墩上还摆着一盆叶子油绿的九月菊,晾衣绳上的粗布衣衫随风轻扬,阳光下透着一股清爽的皂角味道。